1918年11月2、3日,週末的臺北城內熙熙攘攘。在總督府醫學校大講堂,正舉行第13屆臺灣醫學會大會。這是臺灣醫學界年度盛事,島內數百名醫師齊聚一堂,還有遠從其他殖民地受邀與會的專家貴賓。然而,在這熱鬧表象下瀰漫著一股不安氣氛。因為,此時「流行性感冒」陰影已經籠罩全台。
從1918年春季開始到1920年年中,世界經歷了幾波可能由H1N1流感病毒引發的呼吸道疾病大流行,臺灣也不能倖免。面對來勢洶洶的流感,醫學界當時即使仍不確定其病原為何,也非一無所知。醫生們知道此流行性感冒除高熱之外,主要呈現呼吸道症狀,多數患者為輕症,高熱於數日後即緩解,可於一兩週內完全痊癒,但重症患者會併發肺炎或其他系統疾患,甚或不治。此外,他們也知道此病乃是經由呼吸道分泌物傳播,具有高度傳染力,且剛病癒患者仍可散播病菌。
在這樣的情況下,擔任總督府研究所所長的高木友枝會長,於第二天大會開始前提出緊急動議,很快做出「關閉學校、劇場及禁止集會」的決議,同日下午由五位委員草擬出11點「流行感冒預防心得」,當中包含不要出入劇場、電影院等場所外,也呼籲人民要做好個人衛生,且修正上午之決議為「目前除兩、三廳外,全島皆有流行性感冒流行,鑑於若放置不管不知將造成多大慘害,於有流行徵兆的地方,有必要關閉學校、戲場、電影院、劇場等,並停止多人數的集會。」
從今日角度,面對已於社區內傳播的飛沫傳染疾病,臺灣醫學會的防疫對策可謂雖不中亦不遠矣。在個人與家庭衛生層次,雖然輕忽了洗手,醫學會指出了戴口罩、避免出入公共場所與接觸患者等關鍵事項。至於在公共衛生層次,在尚無疫苗的情況下,關閉學校、戲場與電影院及禁止集會等,可以說是必要公衛措施,甚至有消極保守之嫌。
事實證明,醫學會的戒慎有其道理。即使是尚嫌保守的「建議」,還是引來一片批評與質疑。半官方《臺灣日日新報》隨筆專欄〈無弦琴〉,稱此決議一出眾人「罵倒」。
《臺灣日日新報》時評專欄〈日日小筆〉也就此決議有一番批評。該文首先譴責決議文中「不知將造成多大慘害」這句話太過誇張,恐令世人陷入無謂杞憂,變得「神經質」。作者認為流感畢竟不是像鼠疫與霍亂那般可怕的疾病,其所謂「慘害」也有一定限度。他提醒讀者,醫學會決議措辭應只是為了喚起世人注意,切莫過度緊張。他強調人的身體生來即具有美妙靈能,並非如玻璃般脆弱,對於病菌自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防禦力,只要不是太輕忽養生,流感病菌應不足畏。他呼籲大家切實遵守醫學會建議的個人預防心得,但這並非只是為了預防流感,而是有益於衛生思想的普及。然而,作者反對關閉學校、劇場、電影院及禁止集會。他認為流感不如鼠疫霍亂嚴重,也不知將持續流行多久,為此關閉學校劇場並非適當穩健的作法,也不具有可行性。他呼籲當局冷靜慎重,切勿輕率採納醫學會建議,認為提醒民眾避免出入公共場所,以及在學校注意學童健康狀況,禁止疑似患病及剛病癒學童登校,就已經足夠了。
流行感性感冒=「四時不正之氣」導致的風邪?
對於醫學會建議的批判,還透露了一套與現代醫學迥異、但仍深具影響力的疾病觀與衛生觀。〈無弦琴〉一文將流感的「空氣傳染」,描繪為一陣吹拂過世界的疾風,流感病原乘此惡風批糜四方;〈日日小筆〉一文則引用「風為百病之本」的古諺;也有一些人考證歷史,認為流行性感冒,就是日本歷史中曾流行過的各種「風」邪。除此之外,還有許多報導與評論,認為流行性感冒乃是類似「風邪」、「寒冒」與「感冒」等風疾的疾病,其病因乃是由於「受四時不正之氣」所致,因此必須避免為外氣或寒氣所犯及激烈溫度變化。
對於醫學會決議引發的批評,醫學界領袖之一,總督府醫學校校長堀內次雄很快作出回應。值得注意的是,堀內並未堅持醫學會決議,呼籲當局關閉學校、劇場及禁止集會,而僅止於澄清大眾誤解,解釋醫學會建議立足的知識基礎,及宣導正確的個人預防方法。似乎醫學界本身即使對於如何防制流感有所共識,對於什麼才是適度合宜的公衛措施,卻還有些顧慮與遲疑。
首先,堀內澄清流行性感冒病原的傳播,並非如素人想像一般,乃是隨著空氣流動四處飄散,也絕不可能在一週內蔓延全世界。他解釋流行性感冒所謂的「空氣傳染」,事實上是飛沫傳染,只要與患者保持適當距離,不被其帶有病菌的飛沫噴濺,就可以避免被感染;因此,避免近距離接觸患者與出入群聚場所,以及關閉學校、劇場及禁止集會等措施,並非無謂之舉,而是有效的防疫手段。他也回應〈日日小筆〉對於疫情不知將持續多久,採行激烈管制措施勢必難以為繼的質疑,指出傳染病流行通常呈現山型曲線,達到高峰會漸次下滑,不會無止盡的流行。更重要的是,疾病嚴重度常隨此曲線變化,流行初期較輕微,越接近高峰越嚴重,到了流行尾端又會再轉以輕症為主。以類似今日所謂「Flatten the curve」的概念,堀内強調防疫絕非徒勞,若能藉由個人與公共衛生措施,避免於流行頂峰染病,必然可以減輕流行性感冒的危害。
稍晚,堀內又撰寫一篇長文,分三回於《臺灣日日新報》連載,嘗試向讀者解釋「流行性感冒」與「感冒」的差異。他坦承醫學界目前仍不確定流行性感冒病原為何,所謂的流行性感冒桿菌是否真為病原菌,仍有很大疑問。然而,流行性感冒絕對與「感冒」或「風邪」不同,其與受寒或吹風無關,而是由於口鼻接觸帶有病菌的飛沫或受病菌污染的物品所致。
對於醫學會決議及其引發的爭論,殖民政府採取了折衷態度,其對於實行管制性公衛措施的遲疑猶豫,在當時並非特例。事實上,幾乎所有國家,包括日本本土在內,都未在全國層次上採行嚴格管制措施,這也是1918至1920年流感疫情如此嚴重的原因之一。
各國間有一些共同背景,讓今日看來相對寬鬆的管制措施,也未被採納接受。首先,即使重症率與死亡率遠高於一般流感,1918年流感仍是以輕症為主,此生物特性讓採行激烈管制措施不具有急迫性,也沒有充足正當性。其次,各國情況或有差異,但在政治上,以當時統治正當性的基礎、施政優先性及治理技術的發展而言,為了防治流感而施行大規模管制措施,或許並無必要性,也沒有可行性。再者,醫學與公共衛生作為一門科學及專業,當時並不具有如今日一般的社會公信力與權威。最後,社會中存在的各種不同衛生觀、疾病觀甚或人生觀,也會影響個人面對疫病的態度,以及集體的防疫作為。
無論如何,什麼是適切、必要與可行的公衛措施,是由許多生物與社會文化因素共同決定,而且永遠不乏爭議。當今公衛措施有其科學上的必然性與必要性,但也有其歷史與社會文化特殊性。面對反對意見,需要的並不是知識、文化與道德上的對立,而是更具有敏感度的政策,與更為細緻的同理、說服與協商。
延伸閱讀
- 巴瑞(John M. Barry)著;王新雨,張雅涵譯(2020)《大流感:致命的瘟疫史》,臺北:商務印書館。
- 布朗(Jeremy Brown)著;王晨瑜譯(2020)《百年抗疫:1918後被流感改變的世界》,臺北:今週刊。
- 科拉塔(Gina Kolata)著;黃約翰譯(2020)《流行性感冒:1918流感全球大流行及致命病毒之發現》,臺北:商周出版。
- 蔡承豪(2005)〈「西班牙夫人」來了—1918年流感侵襲下的臺灣社會景況〉,收於胡春惠、薛化元主編,《中國知識分子與近代社會變遷》,臺北: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系,頁337-362。
- 蔡承豪(2013)〈流感與霍亂:臺灣傳染病情個案之探討(1918-1923)〉,《臺灣學研究》第15期,頁119-170。